感谢我曾住过香港底层
文·许骥
以下是我的故事,一个典型而土气的香江励志故事。
我永远都记得那天——2015年12月29日,搬出公屋。
翻开那天的朋友圈,我写道:“许多个夜,许多篇文,许多本书,都是在这张书台前经历的。感恩我有机会住在香港底层,像这座城市华丽裘袍下面的跳蚤一样生活。如今离开,最想说的四个字却是:再不回来!要用心生活,莫用力生活。柔而不弱,坚而不强。生命是修行,前途未卜,且行且珍惜。”
“要用心生活,莫用力生活。”“柔而不弱,坚而不强。”这两句话,当年贴在我书桌前的墙上。
天上微微飘着细雨,暮色临近。搬家公司的小哥,推着最后一车行李,和我一起等电梯。“我以前也住这里。”搬家小哥说。
“哦,是吗?”于是我们聊了起来。然而我并不惊讶,许多人都和我住过同一个屋邨,包括我的好几个同事。
就在那天早上,下楼买早饭。有位老人家和我一起搭电梯,正和我说自己在这里住了快40年。那时候我住的公屋外墙刚刚翻新,老人家说:“这一翻新,起码30年不会拆了。”
我住过的屋邨,叫大窝口邨。在香港,凡是见到“邨”字,基本上便可以判断是公屋——全称“公共屋邨”。
1965年的石硖尾
大窝口邨的历史十分悠久,早在1961年便建成入伙。那时候,公屋还叫“徙置区”。而徙置区的历史,则源于1953年圣诞节石硖尾的一场大火,令50000名从内地涌入香港的难民无家可归。为了安顿灾民,港英政府推出了徙置区,大窝口邨便是新界第一个徙置区。1973年,香港房屋署成立,将徙置区连同“模范屋宇会”、“香港屋宇建设委员会”管辖下的廉租屋邨等资源整合在一起统一管理,配合“十年建屋计划”,于是诞生了“公共屋邨”。
公屋自其诞生之日起,毫无疑问便是低下阶层社区——起初更是“难民营”般的存在。假如有机会翻身,便纵身一跃脱离低下阶层。香港有许多名人来自公屋,尤其是南区著名的华富邨,诞生过编剧韦家辉、香港小姐谭小环、作家王贻兴、歌手周华健、潮牌I.T总裁沈嘉伟、漫画家邱福龙、导演文隽等等。
华富邨因盛产富豪被视为风水楼
而假如没机会翻身,则成了报纸上常常讨论的四个字——跨代贫穷。为什么会跨代贫穷?因为围绕公屋的社会资源,包括学校、医院、商场、剧院等等,以及各种无形的资源,通常都不会太好。想要在这样的环境里鱼跃龙门,真是应了专栏作家贾葭的那句话:“做好准备,牺牲一两代人。”
然而公屋却不是想住就能住。曾有香港朋友跟我说,住公屋是他毕生的梦想。因为公屋租金便宜,对于只求有瓦遮头的人来说,够了。由于太多人想申请公屋,所以公屋的批核非常苛刻,尤其是对入息方面的审查。我住公屋时在一家报社工作,以我的收入,是没资格申请公屋的,只能寄住在亲戚的公屋。
那时候常常感到生活无望,因为我的工资,倘使不吃不喝,一年能存下1平米的楼价。如果要买50平米的楼,就要辟谷50年。对我来说,想要咸鱼翻身根本不存在第二选择。香港只有三种职业赚钱多——医生、律师、商业。前两种职业是典型的中产职业,需要家底雄厚的家庭,经过十年以上的专业栽培才有可能行得通。因此我想要改变命运,唯一的路径就是商业。
2015年9月,我下海。3个月后,我搬出了公屋,租住私楼。
《变形金刚4》电影背景中的香港公屋
许多人问我的转型有没有纠结。作为一名前文青,我十分坦然地回答:没有。为什么?很简单。因为我是新移民,是外来者,是这座城市的边缘人,我没有资格谈自己喜不喜欢,爱不爱好。我从浙江西南的小城市来到国际都市香港,对我来说别无选择,只能埋头拼命向前冲——和每个时代的新移民一样。
今天许多港漂文青喜欢缅怀老香港的电影岁月,仿佛在那个时代能够在电影圈混口饭吃,是多么幸福的事情。而时至如今,面对式微的香港电影业,多愁善感的文青肯定是有种伤春悲秋之感的。可是,历史的事实往往未必如文青幻想的那么诗意。
我见过好多香港老电影人,他们有的早已离开电影圈,有的还在里面混口饭吃。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,绝大多数从业者毫无电影理想,更无远大抱负。他们之所以选择电影行业,纯粹因为上世纪70、80年代,电影在香港正是时代的“风口”,创造大量就业机会,只要是个人,进去就能混口饭吃,仅此而已。
至于说他们拍的片子,十有八九都是烂片,根本无人知晓。正如这几年内地红火的互联网创业一样,多数App都湮没在创业大潮里了。而文青缅怀的那些出类拔萃的香港电影,是经过大浪淘沙之后所剩无几的精品。
我想说什么?“新移民不是蝗虫,他们是平等的香港公民,且很多生活在社会最底层,每天拚命工作换取微薄收入。”对新移民来说,根本没有资格和资本谈什么梦想、理想,只有“生存”二字。什么赚钱多、什么赚钱快,就去做什么。在这个前提下,仓廪足而知礼仪。作为移民社会的香港,社会晋升通道始终打开,只不过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“风口”。倪匡、金庸若生在今天,未必是什么“香江才子”,而可能是互联网大神。时代造就了他们,你却万万莫以为能复制他们。
感恩公屋。
这是我的出公屋记,一个典型而土气的香江励志故事。